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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魚腹密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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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雲夢澤水族報仇雪恨的鏖戰,籌備得比四海盛宴還要招搖。其餘三海雖不能參戰,也要按規矩遣使前去告之。照太玄的說法,就得讓天下水族都見識見識,堂堂東海龍君,不僅能靠臉解決問題,還能靠拳。有才有貌有道行,路見不平,撒錢來鋪。

西君琰融一稱病就閉關,對此事不置可否,沒有任何態度和回應。看來同之前揣測的無差,此公因延維在玉瓊川奪權失勢,對擡舉龍女上位的臨淵積怨頗深,必然不會同意四海聯手舉兵相幫,不從中作梗就算不錯;北君北鯤出於面子情兒,以恭賀東君定親的由頭獻上禮單一份,也就算為籌集戰資略盡了綿力。他對攻打北溟只字未提,便不至於在琰融處落下口實,兩頭都不得罪;南君蒼凜卻一改常態,既沒有送來銀兩,也未暗通一兵一卒。這日掌燈時分,才向東粼城秘密傳書魚腹,上書“封侯非吾願,唯願海波平。兄傾國力攘夷於外,弟卻恐蕭墻之憂,又變生肘腋矣。慎行。”

言辭中,似乎對開戰並不樂觀。到底是世情薄如蟬翼,還是蒼凜身在局外,反倒窺破另有玄機,實在令人好生費解。

臨淵自午間散了朝議就不知溜去何處躲清閑,神神秘秘,問也不肯說,現下還是仙蹤無覓。這封魚書弄得我心裏七上八下,實在坐立不安。蒼凜君一貫謹慎,親筆手書乃是用混了烏魚骨粉的墨汁落在白絹上,展開來浸泡在海水裏,字跡已褪得越來越淡,再過至多半個時辰就會徹底消失。要讓臨淵看到,必須盡快把這信交到他手上。

據那些行走宮闈逾千年的內侍龜仆們閑談所言,這一代的海主,也就是白龍神臨淵,由於出生在方外陰山腳下的雲夢澤,自幼由燭龍撫養長成,因此和其他傳承正統的四海龍王不同,修行之法也同脾性一樣亦正亦邪。

這則在龍宮私傳得最廣的流言,來歷已無從考證,被悠悠眾口傳來傳去,如今已演變成:每當遇到難以抉擇的麻煩,或國逢厄難,或惡戰在即,他們的龍君都會尋個月汐最盛的夜晚,孤身前往鶴沼,向神秘的巫祝尋求指引。

燭龍陰山氏信奉的上古無名邪神,向來在困局中被視為出奇制勝的虎翼。多年前,世間僅存的一對燭龍為照徹幽冥而羽化,也與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。那對燭龍就是臨淵的養父母。

說來說去,還是因為這場毫無外援的北伐,結果太難預料。違反了對外征伐必須四海同心的舊制,再加上宿敵魔族的死灰覆燃,越發教眾人心裏沒底。

開弓沒有回頭箭,一旦開打,是會再一次威服四海,還是為東海水族帶來更大的災劫,連暫有的風平浪靜也失去?他們的龍君行事素來乖張,又撂下海務在外逍遙了那麽些年,萬一戰事不利,拖來拖去耗得龍君不耐煩,又把爛攤子一丟就跑得沒影了怎麽辦?他橫看豎看,都是一副更適合閑雲野鶴的濁世佳公子模樣。

這些閑話聽在耳裏,只替臨淵哭笑不得。人的年紀大了,難免有些離譜傳聞。尤其兩萬多歲的應龍,雖有戰神之名,就因為長了張傾國傾城的臉,反倒被懷疑是否禍國殃民的能耐更勝一籌——畢竟野史裏都是這麽寫的。

我心懷唏噓,獨自拎著顆夜明珠朝鶴沼方向尋去。鶴沼是一處禁苑,平時沒任何水族敢擅自踏足。此地方圓千米黑燈瞎火,海帶長得比人都高,死去的珊瑚化石旁逸斜出,充滿了鬼氣森森的詩情畫意。

萬千海帶被洋流一卷,擺蕩甚是飄逸,可惜作為一只陸上走獸,我實在欣賞不來。沒了姜夷帶路,七繞八繞很快就暈頭轉向找不著北。思來想去,決定掏出紫螺耳墜戴上,問問臨淵他此刻身在何處,沒什麽要緊事就趕快顯身,也好把我從一大堆黏滑腥膩的海帶裏扒拉出來。

剛把那墜子捏在指尖,還沒來得及往耳垂上掛,熟悉的聲音已經在耳畔響起,在寂靜的鶴沼傳遞得尤為清晰。

我嚇得抖了抖,失手便掉落一只耳墜,忙蹲下身去翻找,暗自尋思這對紫螺成精了還是怎麽,都沒戴上就已經能聽見他說話了?

鶴沼的泥沙沈暗青灰,和無數螺貝積年的殘碎空殼混在一處,摸起來尤為艱難。我匍匐在地遍尋未果,來不及去想臨淵究竟正和誰密談。

轉瞬才明白過來,不是耳墜成了精,是他真的就在附近。和他躲在人跡罕至的鶴沼裏竊竊私語的,也不是什麽傳聞中神秘的陰山巫士,而是——龍宮祭司。

從聲音的大小來判斷,他們應該就藏身在這片密密麻麻的海藻叢裏,距我失掉耳墜的地方,至多不過十數尺之遙。

全仗這大叢茂密的海藻遮掩,再加上我蹲下身來矮了大半截,竟陰差陽錯撞到跟前也絲毫未被察覺。一時進退兩難,只得照舊蹲在海帶叢裏,再不敢胡亂動彈。

並非存心要偷聽他們說什麽,只顧慮若在這當口跳出來,顯然不合時宜,怕耽誤了臨淵什麽要事。畢竟夜來是龍宮的祭司,身兼神職,若恰是在與巫士行巫祝儀式,關鍵時刻被驚散,施願的原主恐遭反噬。我對巫靈之術僅有的一點常識裏,被巫術反噬可大可小,不得不多加小心避忌。但夜來接下來所說的一切,讓我覺得,自己的存在,連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合時宜。

世事無巧不成書,翻來字字都是毒。

“只要一想到當年……本座就恨不得立即將她一掌劈死在跟前方是快意。你放心,不會再委屈你太久。東海君後的尊榮,何時輪得上一只連九尾都修不出來的山林走獸?”

他的語聲還是清朗如玉,在水中聽來有說不出的蘊潤。只不知是否白日朝議激烈,以致偶有咳嗽,持續的時間雖不長,但每隔半句就抑不住咳上數聲。

夜來輕哂一笑,又柔柔地勸道:“君上少安毋躁,臣女並沒覺得委屈。這些年……君上的苦心,夜來何嘗不明白,兩情若是長久時,又怎會計較眼前。只未曾想那蕪君英明一世,終也有熬到老糊塗的一天,教出的女兒一個不如一個,壞的壞、蠢的蠢。難怪封山鎖國那麽些年,怕是都不好意思把塗山白狐的臉丟遍三界。”

“若不是塗山被天羅印封得水潑不進,本座也不會勉為其難和塗幼棠定親。整日連句囫圇人話都說不順溜,何止令人厭惡,娶個這般上不得臺面的君後,簡直惹天下恥笑。”

“君上忍辱負重,也真是難為了。好在這婚事只擬了個草詔便應付完事,並未敲鑼打鼓上報天庭,月老和紅鸞星君那兒想必也無正經錄冊,小孩兒過家家似的,誰會當真?來日說棄便棄了,沒甚要緊。一旦天羅印開,大軍深入狐穴,塗幼棠就是塗山氏的千古罪人!蕪君老兒自顧尚且不暇,哪還有餘力為這不成器的女兒討還什麽公道?恐怕不等君上動手,當先就一掌劈死了她。”

一陣咳嗽,緊接著又是一息喟嘆:“陰山氏待本座恩深似海,當年刻骨血仇,總要有個了結。本座籌謀千年,只恨一直未得其門而入。除了借著這樁婚事,實在尋不出更好的法子靠近東夷塗山。”

一陣衣袂窸窸窣窣聲,不用看也大抵能猜到,他或許,正解下大氅,將她裹著輕擁入懷。

午夜的海水充斥著迷境一般的寒涼。太冷了,就快被凍死在當下。我抱膝蹲坐在地,眼前一片漆黑迷蒙。再回過神時,才發現唯一用以照明的夜明珠,已在掌心被攥成沙塵般細膩的碎末。粉塵隨水四散,早不知漂往何處。

指間沙,留不住,一片蕭瑟萬慮空。

臨淵已經把話說得足夠清楚,連一丁點能讓我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留。如果不是擔憂戰局有變,傻乎乎地帶著蒼凜的信連夜來尋,恐怕還不會這麽快就撞破他和夜來瞞過了天下耳目的私情。

“心”字上有三點水,是不是意味著一場情劫裏,總會出現第三個人。哦,不……他們是真正的情投意合,那多餘出來的第三個人,是我。一廂情願的最高境界,說的就是本小狐。

以前總聽人說,心痛如絞,卻從不知曉是何滋味。做只靈獸,仙根仙骨一副,又不是肉身凡胎,哪裏來的病痛肝腸。現下猝不及防懂得了,才覺出懵懂無知的好。東夷福地外的萬丈紅塵,終究不是我曾在心底偷偷向往描繪過的模樣。

夜來說得也沒錯。我就是蠢,連幾句人話都說不明白,竟天真到以為僅靠一紙兒戲婚約,就能讓積怨千年早就誓不兩立的龍狐二族前嫌盡釋?簡直癡心妄想到昏了頭。我不知道“當年”究竟發生了什麽,能讓臨淵將塗山氏恨之入骨到如此地步。先是雲門姐姐……現又花言巧語騙我將終身托付,團團玩弄於股掌間。

大垂被偷襲的海夜叉擄走,完全是個意外,就連這意外,都要被不遺餘力地利用一場。他所做的一切,不是為了救出大垂化解幹戈,全都只為雪恥雲夢澤之殤,收服雕題,震懾魔族殘部,順便借和我的婚約,借救出大垂的恩惠,打開塗山門戶,好一舉攻個措手不及。仔細數數,一箭何止數雕。這才是他啊……傳聞中的四海戰神,心深如淵,算無遺策。

海夜叉與魔族的勾結,註定把所有水族都攪和進這場災劫,沒有誰能輕輕松松置身事外。戰場早就無止境地綿延,把整座東粼城和塗山都籠罩其中,只是這裏沒有眼睛能看到的烽煙。

而我稀裏糊塗被情障所迷,只顧沈淪在風花雪月的幻象裏,卻險些將塗山帶入詭局,陷族人於萬劫不覆之地。

記不清在冰冷沙地上坐了多久,直到那兩人腳步離去,漸行漸遠,也不敢站起身來。鶴沼重又空蕩得萬籟俱寂,我撐著嗡嗡作響的腦袋,滑倒了好幾次,終於勉力邁開酸麻雙腿,摸索著往回寸挪。似一縷游魂,虛飄飄,空蕩蕩,只覺今夜東海的海水,尤其苦鹹。

許是上天垂憐,終於把關死的那扇門給閃開一道窄縫,竟被我跌跌撞撞從偏遠的鶴沼繞回了上元宮。迷路太久,當只有自己能指望的時候,再分不清方向也得學著走。若不是乍一出塗山就不辨東西,怎會稀裏糊塗闖進懷其葉林,也就不會遇到他了。從一開始,便都是錯的。

踉蹌著推開殿門,就見他披一身霜白紗衫,孑然站在窗下,清臒的身影何其無辜,卻又似充滿了世間一切罪惡。

“幼棠你一聲不吭跑哪裏去了?晚膳也沒動,還不許人跟著。姜夷她們滿宮裏找了個遍,都說沒見著,急得不得了,我這正要下旨開了宮門派人再去外城尋去。眼下開戰在即,若有敵人再趁夜偷襲,傷了你可怎麽好?”

從未感到海水這樣滯重,從四面八方擠壓在身上,四肢百骸都酸沈不已。趁他不覺,寸挪到燭光所不及的暗處,借著紗幔遮掩,偷偷將肩頭掛住的一根海帶扯下來丟在角落。

“我……去了軒轅宮。頂層那處閣子有點偏,想是她們沒發現。七天後就要開戰了,我想去看看,還有沒有什麽能幫到你。”

原來撒謊這麽難受。我不懂他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就信口雌黃。

他舒一口氣:“以後不許再這麽冒失,你好好地待在我身邊,別讓我擔心分神,就是幫我。明日讓太玄再多添些可靠人手在上元宮服侍,也好護你安全無虞。”

夜霧緩緩游動在他英挺的眉眼間,那些擔憂和焦急,看起來如此真切動人。

是保護我,還是監視我。若我離開東海,一盤大棋就缺了關鍵的一顆棋子,塗山又將如何攻破。

“在沒有徹底翻臉的本事之前,最好別太挑剔能下的臺階。”我好像聽到哥哥在我耳邊把這些話又說一遍。

於是我對他露出此生最艱難的一個笑容,說:“好。”

淺笑像煙花在他唇邊綻放,刺得我眼眶禁不住發酸,只得別過臉去閉上眼睛。

水波流動,溫暖的氣息慢慢靠近,我渾身僵直定在原地,想象小時候那樣,受了委屈就伏在哥哥懷裏號啕大哭一場,想要大聲尖叫,想把眼前的一切虛偽都撕個粉碎。暗中咬牙思忖,只要他敢再過來一步動手動腳,我恐怕會忍不住抓起桌前硯臺,直接朝他當頭砸下。反正以他的道行,一掌劈得我魂飛魄散也同捏死只蜉蝣那麽簡單。我若死在龍宮,他就徹底失去借著婚事引誘父君開山的理由。

但他並沒有。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,輕聲囑道早些歇息,便要起駕離開。

自從鏡城重回海底,他便始終守之以禮,再未試圖擅越雷池。也對,他那麽討厭嫌棄我,怎麽會真的想要有所親昵。說不定轉頭就惡心得皺眉欲嘔。也真難為他一身戲骨,時時妝演登樣,從不欺場。

殿外的穹宇中忽滾過成串巨大悶響,在靜夜裏惹人心驚。那是風雷戰車列隊待發的震動,聽起來好似連綿不斷的雷鳴。

雷聲驚醒了我。一旦等到東海大軍攻破闐星城,他便可將我和大垂同時拿捏在手,一切就都遲了。我來不及再猶豫,轉身叫住他。

“臨淵……”

“怎麽?”

“你能不能……留在外廂陪我。就今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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